對貧窮的恐懼就像癌症……

商業周刊 第801期 2003/03/31 撰文者:郭奕伶
新貧藍領-裁員與失婚,讓他們從富裕墜入貧窮
這是民國92年1月30日,小年夜。
高雄市小港區永義街上,一間屋齡26年的舊公寓裡,46歲的陳進義與妻兒低頭咀嚼著碗裡的白飯,儘管飯菜是熱的,但上方的空氣卻冷到幾乎結冰。這是陳進義出生以來最難過的一個農曆年。陳進義怎麼也沒有料到,在國內歷史最悠久的鋼鐵廠-唐榮鐵工廠公司工作30年後,迎接他的卻是這個光景:被資遣的自己、失業5年的老婆與2個還在上私立專科的孩子。他手邊的存款大概只剩下新台幣100多萬元,而未來3年,小孩的學費還要72萬元(1年要24萬元),加上生活開銷、養老基金……,這是一個正在吃老本、甚至不久就要赤字經營的家計。以前過年,陳進義都會帶著全家大小出去露營,今年,他卻怎麼也提不起興致,只能關在家裡看電視、睡覺,「鬱卒啦!」
這是一個新現象,台灣的新貧(New Poverty)議題。何謂新貧?在歷史上,每一次的新貧問題都與資本主義的發展息息相關,第1波是商業革命,第2波是工業革命,而第3波新貧則肇因於全球化、資訊革命與後工業時代的社會結構轉變。
1998年,歐洲知名社會學者迪克森(John Dixon)和馬夸洛夫(David Macarov)就指出:「一種全球性貧窮,正透過資本主義全球化的社會經濟效應而逐漸形成。」此刻的新貧議題,正是歷史上的第3波貧窮,它正影響著地球村的各個角落。20年前,它率先衝擊歐、美各國,現在,它登陸台灣,即將顛覆大家過去對貧窮的認知。
第3波貧窮引爆
資本主義全球化經濟的失業潮台
灣新貧是絕對貧窮人口的6.6倍
與傳統貧窮的主要組成面貌「老、殘、病、童」截然不同,新貧的問題毋寧是更複雜、更難解決的,因為它牽涉到「撫養」、更牽涉到「就業」。台大社會系教授林萬億指出:「這群新貧階級是台灣最苦、最窮的一群人。」因為,這群新貧階級8成以上,被排除在社會救助體系大門之外。
目前台灣的貧窮率(低收入戶人數占總人數比率)僅0.75%,與美國、歐洲平均15%至20%的貧窮率相比,台灣的貧窮線標準相對嚴苛。根據社會救助法,這條貧窮線是以最近1年平均每人消費支出的6成為標準制訂,92年度台北市最低生活標準是每月為13,313元,台灣省則為8426元。凡收入低於此標準者,則被列入低收入戶,領有政府補助。
問題是,這條貧窮線(低收入戶)的制訂標準是以政府的社會福利預算考量,與實際狀況有極大差距。曾經參與台灣貧窮線修訂的林萬億估計,台灣的新貧階級的比率,早已超越5%,是絕對貧窮人口(低收入戶)的6.6倍,但這群新貧卻沒有機會進入救助系統。
除了標準過苛外,一個相當弔詭的邏輯是,在計算家庭是否符合低收入戶標準時,只要是有工作能力的人,政府都以基本工資計入家庭收入,但其實,他們是沒有收入的。如果你要尋找台灣的新貧面貌,無法在低收入家庭裡發現他們。
其實,這群新貧階級,過去,在台灣的經濟發展史上,他們都貢獻了一己之力。然而,當全球化浪潮一波波襲來,勞動力、資本無疆界的快速流動時,台灣製造業大舉外移,一幕幕的淘汰賽不斷上演,結構性的新貧現象迅速在台灣的各角落出現。而且,數量急遽攀升。對這群新貧階級而言,中正大學社會系教授張世雄指出:失業與貧窮成為一種交互影響的惡果。
目前這群新貧族最具代表性的3個族群就是:低薪的貧窮工作人口(working poor)、有工作能力卻失業的人口,以及女性單親家庭。
梅花-37歲,單親6年
前夫曾是年入百萬的工廠老闆
如今車布邊、打零工扶養女兒
在嘉義縣朴子鄉,近2個禮拜來,梅花常常對著家裡的縫紉機發呆,因為,最近車布邊的家庭代工很難接,附近的零工機會又越來越少,她每個月的收入從8千到1萬元,極不穩定,要獨自撫養2個兒女,相當吃力。
民國55年次的梅花,前夫經營一家小型車床工廠,曾經年入百萬元。然而,景氣下滑、工廠被退貨,一夕間,前夫面對上千萬元的鉅額債務,開始意志消沉。梅花低聲的說:「我那時才了解,當一個人失敗、爬不起來時,會有多恐怖。」直到債主三番兩次上門討債,甚至當著稚子的面,亮出刀子、恐嚇她,梅花才下定決心離婚,並帶走兩個小孩。
就像她的名字一樣,「梅花、梅花、越冷越開花」,梅花說起話來雖然溫柔,但言談之間,其堅毅的個性卻表露無遺。儘管生活艱苦,但因為之前與政府單位交涉的受辱經驗,讓她不願辦理低收入戶登記,直到去年底,才勉為其難的接受家扶中心的協助。
6年來,她一個弱小女子,憑著一雙手與一台縫紉機扶養2個小孩。最早,她代工車睡衣的布邊。後來,睡衣工廠倒了,她去車新娘禮服的布邊。但新娘禮服工廠不久也倒了,梅花就幫親戚帶小孩。帶了6個月後,親戚被裁員,將小孩帶回自己帶,梅花只好開始打零工。
為了賺錢,她長期的超時工作,常常從早上9點開始車布邊,一直車到晚上10點,一刻也不敢休息,結果體力透支。有一天早上起床,左手、左腳麻到不能動,到醫院時,醫生要求她住院檢查。但她想到,兒子明天要考試,怕敏感的兒子會擔心,立刻逃離醫院。
最近,國一的大兒子數學沒考好,被編到普通班,他負氣的向媽媽說:「如果我有補習,一定可以上資優班。」然而,梅花不敢點頭。因為,如果他補習,將來妹妹也要求補習時,錢從哪裡來?「錢、錢、錢,你怎麼那麼會算?」長期的壓抑,向來貼心的兒子終於爆發出來了,他再也無法接受,媽媽什麼都拿錢當藉口。整整3天,兒子沒有與梅花講話,看到梅花好像看到仇人一樣。梅花沒有生氣,她知道,兒子一直想出人頭地、爭一口氣。
問起梅花最大的願望?她自言自語的說,「其實,我們一家人最快樂的時候,就是想像如果中統一發票時,錢要怎麼用?」對梅花一家而言,連買一張樂透彩券,都是一種奢侈。
林定娜,34歲,單親媽媽
經營五股家具工廠倒閉
擺麵攤月入6千,養5個小孩
離朴子不遠的嘉義縣六腳鄉長壽村,老年人很多,林定娜在鄉間的土地公廟邊擺麵攤。靠村裡的老人們捧場,林定娜的麵攤頂多一天2、3百元收入。和梅花一樣,林定娜也是單親媽媽,不同的是,她有5個小孩。民國85年,林定娜還是一家五股家具工廠的老闆娘,1百多坪的工廠,一到吃飯時,林定娜要煮上3桌供工人膳食。
然而,隨著大陸、家具大量進口,五股的家具業吹起一陣倒閉風潮,他們也被惡意倒帳。1千萬元負債,讓林定娜的前夫,無法承受打擊,開始酗酒、打小孩。林定娜狠下心來帶五5小孩出走。至於前夫,聽說現在棲身在苗栗的沙發工廠當工人。
為了張羅生計,從疊貨櫃、發海報、工地雜工到搬家工人,她都做過。但是,粗重的工作,將她的身體搞壞,現在,她再也無法承重。前一陣子,她滿懷期望的去全買超市應徵收銀員,「年紀太大」,老闆婉拒她。「58年次叫做年紀太大?」林定娜歎道。
梅花、林定娜,只是新貧階級的縮影,她們除了沒有固定工作外,還加上單親的弱勢條件。然而,在台灣的各個角落,還有一群即將加入新貧階級的人,或者稱為準新貧階級,人數正急速向上攀升,被唐榮鐵工廠資遣的陳進義就是其一。
陳進義,賣命30年,遭資遣
原以為是鐵飯碗的工作沒了
現在最欠缺的,不是錢,是希望!
唐榮鐵工廠是台灣第一家鋼鐵廠,極盛時期還有「北大同,南唐榮」美譽。民國63年時,唐榮擁有自己的品牌與碼頭,中鋼才剛起步,連貨要出口都得打上唐榮的品牌。在10大建設、房地產蓬勃的年代,唐榮肩負全國鋼材供應的重責大任。「我們鋼筋燒得火紅,才剛出爐、還燒滾滾的時候,就馬上被人家用卡車載走。」陳進義回憶,那個時代,他的薪水整整比中鋼員工多4成。
但隨著中鋼等民營鋼鐵廠的一一設立,唐榮老舊的設備、國營的經營方式,一點一滴的失去競爭力。過去10年內,唐榮平均每年虧損32億元。這繁華落盡的過程,員工們並非渾然不知。為什麼不採取自救動作?陳進義說:「幾年來,我們到處動員奔走,甚至透過議員,呼籲經營階層力圖轉型生產角鋼,給我們一個工作的機會,但有什麼用?反正上頭的人都是政府酬庸。」
去年8月31日,員工長期的擔心終於變成事實。唐榮以民營化的名義,將員工資遣,陳進義也失去了這個鐵飯碗。曾經熱鬧風光一時,如今,偌大的廠房只留下幾名泰籍勞工在拆卸設備,準備將其運往越南胡志明市。
問陳進義,為什麼當初不及早轉業、發展第二專長?然而,對一個國中學歷的藍領工人,一輩子只兢兢業業做過一份工作,而且一做就是30年,這個問題,他想了好久,始終答不上來。勉強的,他最後只說:「我以為,這是鐵飯碗。」
像陳進義這樣的準新貧階級,正當壯年時,失去唯一的收入來源,未來要找到工作的機率又是那麼渺茫……。在可預見的5、6年內,當他們微薄的積蓄花光,他們就是新貧階級。現階段,他們生活裡最欠缺的不是金錢,而是希望;他們最大的恐懼,則是未來即將破產的家計。這種恐懼,就像剛獲知自己得到癌症那般折磨人。
葉希中,47歲,待業中
零失誤員工,竟也被資遣
找了4個月工作,仍無回音
場景拉到基隆五堵,台灣北部貨櫃場的集散地,從紡織業、雨傘、製鞋……到電子零件,每一項產品出口都要在此裝櫃上船,這些貨櫃場是台灣1600億美元外匯存底的創匯幕後功臣,也見證了台灣經濟奇蹟。景氣暢旺時,五堵的貨櫃場每家都車水馬龍,每天一早9點開始,貨車司機們就爭相排隊等著卸貨;當時高速公路基隆到桃園路段,早上一定大塞車,因為路上都是貨櫃車。
當時,堆高機工人們為了趕卸貨、裝貨,幾乎每天都從早上7點開始上工,直到半夜11、12點才下班。然而,現在的貨櫃場空空蕩蕩。貨櫃場工人的生計,隨著基隆港貨櫃量的數字一路溜滑梯:民國85年,基隆港貨櫃量退出全球前10大;民國87年,退出前20大;民國90年,正式宣告退出前30大。在大時代的巨變下,今年47歲的中華貨櫃公司堆高機工人葉希中被資遣了。
雖然堆高機工人的技術層次不高,但是當二20部堆高機同時裝卸貨時,要如何穿梭其中,不碰到挑挽工人、避免彼此「撞機」,或撞壞物品,需要全神貫注。葉希中,正是公司裡零缺點的紀錄保持者。去年10月30日,他正聚精會神的收貨時,總務人員拿來一紙公文。看完公文,葉希中心頭一涼,「我從來沒有出過trouble,為什麼是我?有沒有搞錯?」他至今不解,「班長不是一直跟我打包票,說不管如何裁員,我絕對沒事嗎?」
少了每個月5萬元的工作收入,葉希中突然發現,狀況不妙了。因為錯誤的理財觀念,加上沒有未雨綢繆的財務規畫,讓他未來的生活充滿危機。
光在車子上的費用,葉希中就花了170萬元,期間,他換過4部車子,包括2部中古車,2部新車。此外,禁不起親情的壓力,5年前他為小舅子背了150萬元的債務,這些債務,部分由互助會支應,另外則是銀行的信用卡貸款。因此,一個月光是利息支出就要3萬3千元,如果再加上生活開銷,一個月的基本開銷至少要5萬元。
不但如此,葉希中這才發現:「這個家的淨值竟然是負的。」不只是葉希中,許多新貧藍領階級的理財、數字觀念其實都有盲點。因此,即使工作了20、30年,他們始終沒有建立一本堪用的家庭淨資產存摺。如今,他們失去現金收入,每個月將面臨淨現金流出,這個情況不會改善,除非找到工作。
近4個月來,葉希中嘗試在五堵、瑞芳、基隆周邊找工作,無奈工作機會渺茫。他說:現在最大的心願,就是找到一份月薪3萬塊的工作,不然,未來30年怎麼過?
新貧藍領返鄉潮
在都市工作的農家子弟回流
有的僅是為了萬一失業做準備
離開海港基隆,往北邊的山上駛去,前總統李登輝的故鄉三芝鄉,正興起一陣新貧藍領返鄉潮。前《自由時報》記者陳素春表示,經過去年9個月的田野調查後發現,在過去的5年內,三芝鄉錫板村的農村第2代正大量由都市回流,原因都是失業而造成。錫板村是一個以種植茭白筍、山藥、花卉為主的小農村,人數不超過1千人。
30年前,當台灣以農村扶植工業時,一群16、17歲,國中畢業的農村子弟到台北討生活,但是,經過30年的努力,近年卻又再度落入貧窮。
這群現年已經40、50歲的人們現在退回農村,除了極少數的人之外,多數仍然找不到出路,他們只好過著以物易物的原始農村生活,但一遇到需要現金支出的教育等花費時,生活就陷入無助。
52歲的老王就是一個新貧返鄉的真實案例。擁有高職電子科學歷的老王,30年前,在台北三重經營營造廠。憑著一股創業的熱忱,老王從白手起家,在這30年內,隨著台灣經濟的起伏,共歷經3次破產。回想過去種種,老王吸了一口菸,緩緩的說,「以前台灣到處是機會,現在,機會在哪裡?」他嘆道,奮鬥30年,最後一場空,還負債800萬元。
「心貧」最令人恐懼
老王只能對念大學的孩子說抱歉
陳三哥就怕撐不到小孩長大
至今失業已3年多的老王,回到村裡,只是消沉度日。「老王老了,再也沒有力氣上戰場了」,陳素春為他下了一個註腳。面對3個還在念私立大學、當兵的孩子,老王除了抱歉以外,還是抱歉。
而陳素春的三哥,也是一個恐懼墜入新貧的藍領工人。47歲的陳三哥,是台北樹林的工業用洗衣機技術工人。他與妻子離婚多年,獨自撫養分別在高中與大學就讀的3個小孩。1個月,陳家的教育生活開銷近4萬元,但他的薪水不到5萬元。
20年來,陳三哥辛苦攢下的300萬元,全換成了現在錫板村的住處。然而,眼見公司營運狀況大不如前,多數工廠早已外移大陸,工業用洗衣機的需求直線下滑,他們的工作,也從週休1天半,到現在週休3天,陳三哥經常睡不著,「如果被裁員了怎麼辦?」成為揮之不去的惡夢。這份工作能否撐過未來的5、6年,等小孩長大?小孩長大,是否找得到工作?於是,他假日開始兼農。
每天,眉頭深鎖的陳三哥都不忘恐嚇小孩:「如果沒有工作,你們就完蛋了。」小孩們也知道,父親肩上的擔子有多麼沉重。「這是一種沒有未來的感覺,與對貧窮的恐懼。」陳素春說。
陳三哥、陳進義、葉希中、老王、林定娜、梅花都曾經是全球化的受益者,經歷過某種程度的富裕,然而,美好時光已消逝。他們最無法調適的,是那種由富而貧的墜落過程,他們「心貧」的程度,恐怕遠甚於實際的貧窮。誠如《完美大未來》一書中的一段譬喻,「全球化是一個魔鬼想要完全照他的方式所吹奏的旋律」,這是一個殘酷而混亂的過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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